全球新聞 – 第 14 頁

「這個男人是個現象，前所未有的。」圖／美聯社

自1986年人民革命之後，恐怕再也沒有哪位菲律賓總統的支持度能和杜特蒂相比。這位以雷厲風行之勢治市的前達沃市長，喊着「改變」的口號，去年六月夾着高得票率入主馬拉坎南宮，宣誓成爲菲律賓第十六任總統，就職一年來，施政滿意度始終高逾六成。時事評論家Babe Romualdez甚至在專欄裡，以西班牙諺語盛讚「杜特蒂現象」：

這個男人是個現象，前所未有的。（Este hombre es fenomenal, como nunca ）

根據菲律賓民調機關（ Social Weather Stations ,SWS）上個月的調查，杜特蒂施政滿意度有66％，高於過去一年，而上屆總統艾奎諾三世就職第一年的支持度與這數字略微相似；在信任度上，有63％的菲律賓人相信杜特蒂會完成施政承諾，比艾奎諾三世在同期得到的44％還高上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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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數字反映真實，但真實或許更勝這些數字。絕大多數外國旅客都能感受到這個國家人民對杜特蒂的信任和支持，但若問信任從何而來，得到的答案往往是「他在達沃的政績」。例如杜特蒂就任後，我在菲律賓遇到的第一個當地人就搬出杜特蒂在達沃二十幾年的建設，指出這經驗就是菲律賓的未來。

這個相信杜特蒂的司機，將我從機場載到市區途中，嘆息國家栽培的人才都到海外工作，無人能建設國家，「沒辦法，薪水太少，所得總是無法提升。」

「你認爲新總統能改變一切嗎？（畢竟杜特蒂的口號是Change啊）」我問。司機淡淡地說：「也許可以。」

「但他做得夠好了。」司機話鋒一轉，稱讚杜特蒂讓一個衝突之區的城市成爲世界知名的宜居城市，「乾淨整潔、有秩序、毒蟲罪犯都少了…，如果他拿出同樣的魄力治理菲律賓，我們會好的，會好的。」在他看來，杜特蒂對歐巴馬或美國的惡劣態度並無錯誤，因爲，菲律賓一直在美國的控制下，無法呼吸，「他夠老，老到什麼都不怕。」

菲律賓民衆對杜特蒂信任何來？得到的答案往往是「他在達沃的政績」。圖爲1990年代初期，擔任達沃市長的杜特蒂（左）正在指揮警察指揮交通。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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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注意杜特蒂的手指：「他夠老，老到什麼都不怕。」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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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都會換，我們要看他現在能做什麼，但他上任後，罪犯的確少了。」司機指了指車窗外頭，現在大家在外面都不怕被搶，很安心，「這很重要，女士，你知道嗎？這很重要。」

像是一個標準範本，不論走到哪裡，我都能聽到類似的話語。人們說杜特蒂有多好，說的都是達沃，談那城市如何安全，甚至無人抽菸連一個菸頭都沒有那般乾淨。彷彿達沃經驗就是一切，達沃能好，菲律賓就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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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痛恨菲律賓政治人物的商人，提起杜特蒂卻堆着笑意：「前幾天，日本首相安倍不是到他達沃的家？你看，他家多儉樸，他們吃得多簡單，你能不喜歡他嗎？」在一段對馬可仕與其後官商勾結亂象的批判後，他這段對杜特蒂的讚賞顯得對比強烈，而達沃就是指標。

「嗯，可是那是達沃。」我忍不住追問：「對菲律賓來說，杜特蒂帶來什麼改變？」

「改變很明顯啊！」他嗓門大了起來：「首先是安全，以前我在馬尼拉都擔心被搶，現在很有安全感；而且警察紀律也改善了，計程車司機也不敢亂開價…。我相信，經濟也會跟着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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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賓經濟成長率確實逐漸升高。去年總統大選後的一項數據顯示，經濟成長率有7％，不但超越中國，也躍居亞洲之冠。杜特蒂則揚言會到8％。這些成績毋寧加強菲律賓人對政府的信心。

然而，對反對黨或者左派份子而言，杜特蒂某部分「團結了這個國家」，或爲菲律賓帶來自信，卻沒有帶來實質改變。所有困擾菲律賓的問題，都還是個結，而他治國的數字只反映在「毒品」。

「也許我的子彈打到他，也許沒有，但在開槍之後他們死了。」圖爲馬尼拉街頭，因反毒戰爭而橫死的「嫌疑者」。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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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擾菲律賓民生問題，都還是個結，上不了檯面，而在杜特蒂治國下，政績反映在「反毒」。圖／法新社

即使是我這樣一個外國人，也能明顯感覺到基礎建設不被注意，民生需求上不了檯面的尷尬。每天翻報紙，除了「反毒」還是「反毒」，官方每天發佈新聞宣稱又逮捕幾人、殺了幾人，毒品問題多麼嚴重，整整兩個月，除了「保險套入校園」外，幾乎看不到其他政策新聞。然而，塞車讓當地人苦不堪言、街童隨處可見、教育讓家長煩惱，土地改革拖延更折磨農民的精神…，所有該做能做的一切都被「反毒戰爭」所遮蔽，而反毒戰爭又如此吸引不同立場媒體和人權組織的眼光，於是，整個國家彷彿除了外交主權，就只有毒品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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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行動和言語，可以像一場秀一樣搬演，展示這個國家領導人的氣魄與個性。於是我們在媒體上聽他談對美關係時，會聽到：「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錢，菲律賓沒有戰爭，所以沒道理讓美軍留在這個國家。（Pera-pera na lang tayo, buti pu.）」或是面對他在達沃開槍處決的傳聞，他說：「也許我的子彈打到他，也許沒有，但在開槍之後（burum-bum-bum-bum），他們死了。」

今年一月，韓國商人的綁架勒贖案激起譁然。這起案件以警察爲首，假借緝毒之名而行兇。本該藉此檢討毒品戰爭之下，法外處決的荒謬性，但杜特蒂以暴怒姿態平息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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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ya ng pulis na nag-kidnap. Aba they will… Sabi ko nga, kayong mga nasa gobyerno, I don’t know about your officers, but if you ask me, you will suffer the same f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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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句「一樣的下場」（類似以牙還牙的強烈口氣）重複了五次，五次都在一個直接引句裡面，讓人讀了都忍不住倒抽空氣。

我們對菲律賓的認識，被框限在這個強人的身影裡。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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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特蒂強人形象和意志，透過媒體更爲強烈而鮮明。信者因此信，反者因而更反。當公開的法外處決人數已達七千人，人權組織屢屢警告杜特蒂政府，媒體也表達質疑時，支持者仍堅持反毒就是正義，抨擊境外媒體或人權組織的「抹黑」。而我們對菲律賓的認識，也都被框限在這個強人的身影裡。

今年二月，離開菲律賓之前，杜特蒂宣佈中止和平談判，讓社運團體羣起抗議。菲律賓政府與菲律賓國家民主陣線（NDFP）和平談判，不僅僅爲解決衝突，還有背後一大套社會經濟協議計劃的執行，但杜特蒂卻片面宣佈中斷，違背選前誓言。

在這兩個月間，我觀察到杜特蒂對政策的反覆無常，例如承諾談判又反悔，又例如他要擺脫美國控制，又開放美軍基地……。我和一個NGO工作者討論社福政策時，他忍不住批評：「該怎麼能指望杜特蒂？在我看來，他就是個搖擺不定的人。」這個年輕人說的時候，手擺出草那樣任風吹擺狀，「他總是改變自己說過的話，改變立場。change，真是沒錯。所以，何必相信他說的話。」

在這些奔忙於種種社會問題的第一線工作者心中，把馬可仕當偶像的杜特蒂不值得信賴，也臣服於原本就有的新自由主義下。從他們的眼裡看去，也能看到菲律賓人民所認識的杜特蒂——軟弱的杜特蒂。如果杜特蒂是一種現象，或許，杜特蒂展現的不僅僅是他性格里的複雜度，也是菲律賓這國家的複雜性。

我忍不住想起去年杜特蒂上任不久，一位菲律賓詩人對我說，每天起牀她都很緊張，不曉得總統又會說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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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媒體都注意了菲律賓。

「或許。」她說自己沒有投票，也不算喜歡杜特蒂，「但纔剛上任，給他一點時間吧。」

365天過去，雖然支持者堅持菲律賓變了，但杜特蒂似乎沒有改變。而這個國家還在等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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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支持者堅持菲律賓變了，但杜特蒂似乎沒有改變。而這個國家還在等着改變。圖／歐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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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魯番文件：新疆再教育營「機密外流」的釋疑與突破

2023 年 12 月 27 日

全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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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ebe Fedora

吐魯番文件：新疆再教育營「機密外流」的釋疑與突破

兩批外流的中國機密文件，是針對新疆穆斯林羣體大規模拘禁的直接證據，白紙黑字地逐項證實過去中國政府矢口否認的惡行，更是外界瞭解新疆現況的可靠參照點。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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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新疆拘留營，近兩週內有兩批爆炸性的外泄文件，分別是《紐約時報》的披露文章〈泄露文件揭示中國如何組織對穆斯林大規模拘禁〉，以及國際調查記者聯盟（ICIJ）的〈中國電文〉（原文請參見）。這兩批文件是針對新疆穆斯林羣體大規模拘禁的直接證據，「白紙黑字」地逐項證實過去中國政府矢口否認的惡行，更是外界瞭解新疆現況的可靠參照點。

《紐約時報》公佈的首批外流文件，403頁的內容揭示出中國新疆再教育營政策形成的梗概，一方面指出國家主席習近平、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書記陳全國，在政策形塑過程中所扮演的決定性角色，另方面也透過文檔附件，顯示「應收盡收」政策在地方執行面的冷酷。

2018年，新疆被認爲實爲再教育營的「職業培訓中心」空拍圖。圖／美聯社

泄漏文件中，被大批媒體討論轉載的兩份文件，皆來自於新疆東部，以葡萄、酷熱發達的觀光產業而聞名的吐魯番市。它們是共計4頁的〈吐魯番市“三個第一時間、五步工作法”切實加強親屬受處置的返鄉學生教育管理〉（以下簡稱爲〈教育管理〉），以及共計7頁的〈吐魯番市集中教育培訓學校學員子女問答策略〉（以下簡稱爲〈問答策略〉）。它們是《紐約時報》披露的文件中，目前唯二被公開、可下載閱讀的部分。

《紐約時報》記者根據整批文件的文本內容，歸結出五大要點，因此本文將不再重複，而是試圖將來自吐魯番的〈教育管理〉和〈問答策略〉作爲參照點，扣回新疆近年的脈絡，並與外界調查報導進行對話，試圖整理出文件內容中仍有所疑義、有賴更多外泄文件來證實的觀察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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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爲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書記陳全國，其與習近平在新疆政策形塑過程中，扮演着決定性的角色。圖／路透社

▌吐魯番文件：貫徹落實地方政策？

〈教育管理〉和〈問答策略〉的流通、執行地區是在2017年夏季的吐魯番市。換句話說，它們是吐魯番市黨幹部爲了「貫徹落實」自治區黨委政策，所發放的工作指引，故某種意義上，兩份文件的內容具有一定程度的地方性。而且這兩份文件所呈現出的互動景象，很可能是新疆各地區中，相對溫和的政策執行情境。

綜觀過去十餘年新疆發生的衝突事件，相較於事件頻發的天山以南各城，位於烏魯木齊東面、未毗鄰邊境且靠近中國本土的吐魯番市，一直都不是暴力衝突的熱區。事實上，社會局勢相對溫和的吐魯番，也是上世紀80年代開放讓西方社會人類學者進入，較長期地進行維吾爾身份認同研究的首批區域。根據2017年的政府數據，吐魯番市人口近64萬人，其中四分之三以上（76.4%）爲維吾爾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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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爲吐魯番市的街頭。吐魯番文件所呈現出的互動景象，很可能是新疆各地區中，相對溫和的政策執行情境。圖／法新社

其因衝突而獲得媒體廣泛報導的唯一案例，是2013年6月的吐魯番地區（2015年改制前稱）鄯善縣魯克沁鎮的攻擊事件，羣衆襲擊派出所、政府機關，而武警也予以回擊，衝突共造成35人死亡。然而事後有評論分析指出，當地的維吾爾社羣並沒有市政府所聲稱的「極端主義與恐怖主義」的客觀理由。當地既無大量漢人移民流入、地方經濟也持續增長，觸發因素很可能僅是地方工廠糾紛後的官方不當處置，卻依舊被官方定調爲「恐怖襲擊」。這樣不問細節，只問結果的態度，也反映在官媒《環球時報》的迴應——當時的社論即抨擊這批攻擊派出所的民衆爲「在政治上找不着北」的「愚昧的低級炮灰」。

再者，綜合筆者的田野經驗和媒體報導，新疆已是數位監控和大規模拘禁的實驗場，當局的治理技術極爲細膩，依據不同城市的情況，有收有放。在首府、地區城市、縣到村落，各有不同嚴謹程度的監控資源部署，身份覈查機制的綿密程度也各有不同。換句話說，烏魯木齊市區的嚴峻程度和喀什市區有所不同，市區和各農村有所不同，曾發生過死亡衝突的地區、和紀錄良好的區域也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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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局的治理技術極爲細膩，依據不同城市的情況，有收有放。圖爲新疆的喀什市區。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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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造訪自治區首府的外人很難感受到南部綠洲的肅殺氛圍，這也是爲何中國當局針對披露文件的迴應，外交部發言人未對文件的真實性予以否認，反倒語帶自信地表示：「上千名外國使節、國際組織官員、媒體人士先後訪問新疆，他們的共識是：新疆爲國際社會反恐去極端化鬥爭作出了重要貢獻。」能讓外來訪客看得到的，都是有把握的、治理後的景象。

如果把這兩個脈絡帶回文件，即可獲知，這兩份地區文件反映出的執行手段與態度，主要適用對象是吐魯番市的一線人員，具有地方的脈絡性。換言之，在過去十數年並不是官方口中「暴恐攻擊」熱區的吐魯番，〈教育管理〉和〈問答策略〉這兩份地區文件所呈現的互動景象，極可能不等同於新疆其他地區——特別是過去連年發生衝突、現今拘留營大量集聚運作的南疆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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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造訪自治區首府的外人，很難感受到南部綠洲的肅殺氛圍。圖／美聯社

縱使〈教育管理〉和〈問答策略〉的背後理念與問答情境極其冷酷，但在最低的道德層次上，應答者態度仍試圖保有人味，語帶親善勸慰，似乎想要扮演一位明理的一線幹部，好讓學生感受到「黨和政府的溫暖」。相比之下，在官方眼中屬「暴恐熱區」的新疆南部，幹部手中的問答守則是否會一如吐魯番般地「友善」？

儘管其他地區版本的〈問答策略〉尚未外泄，但來自南疆的實際案例已顯示，許多受害者的家人是直接被消失，人去哪了、誰帶走的、理由是什麼、進營裡做什麼、什麼時候可再見，一句解釋也沒有。哪還有幹部專程登門用中醫療程當比喻、做家屬Q&A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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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而言之，這批流出文件的突破性，在於它一方面呈現了中國高層治理新疆的執行框架與理路，另方面則呈現出吐魯番市此一個案的落實手段。集中教育政策在新疆南部維吾爾聚集區的執行情況，很可能會與吐魯番有所不同，甚至比〈教育管理〉和〈問答策略〉這兩份地區文件所呈現的情境更爲嚴峻無情——縱使這份文件已讓各國讀者不寒而慄。